曾经收到的读者来信以及留下的日记本等,裴爱民装了满满一帆布包,这些都是她的阅读“凭证”。
“出名后,有人问我:大婶,你得到了啥好处?我说最大的好处就是不用再偷偷摸摸读书了,可以正大光明地读书了,还可以大大方方吆喝乡亲们来读书了。”庄稼人裴爱民说,“这么多年,我一边种庄稼一边读书写作,书一直陪伴在我身边,虽然30多年没有走出农村,但书却为我打开了一个更广阔的世界!”
地处河西走廊东北部的甘肃省武威市民勤县,像楔子一样挡住了巴丹吉林沙漠和腾格里沙漠的合拢。3月中旬,一场强沙尘暴过后,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土味,天空也失去了往日的光亮。国道569线北仙高速公路民勤至武威段道路两边,一块块与沙漠戈壁犬牙交错的田块,已被勤劳的农民收拾得整整齐齐,等待春耕的最佳时节。裴爱民忙完地里的农活后,就忙着自己两部新作的出版事宜。
这个家住民勤县薛百镇上新村的普通农家妇女,凭着数十年的书香滋养,成功创作出版《田鼠大婶的日记》,用接地气的话语和生动形象的手绘,把沙漠边缘的农民生活深深刻进了读者的脑海中。
不要好吃的,
就想要一本故事书
汽车从民勤县城出发,沿着民武公路行驶大约20分钟,再向南一拐,便是上新村。裴爱民的家就在进村的主干道一侧,院子大门两侧的外墙上,她的出世之作——《田鼠大婶的日记》书封和她裹着粉色头巾的照片最为醒目。偌大的院落干净整洁,堂屋的茶几已经摆上了两盘水果和一盘千层烤馍,套间卧室墙角书架上摆满了书籍。
初见裴爱民,她略显拘谨。“那本连环画叫《马兰花》,是我爷爷读给我听的,平常就压在炕席下,每次他抽完烟斗,便会顺手从炕席下取出来,给我读几句。”在寻找童年阅读记忆的过程中,她逐渐打开了话匣子。五六岁的时候,裴爱民接触到了人生第一本书。“那是一本很小很破旧的连环画。当时就感觉书好神奇,里面竟然有这么奇妙的故事。”
“马兰花,马兰花,勤劳的人在说话,请你快开花……”说话间,裴爱民脱口而出。
20世纪70年代末期,在黄沙与绿洲交界线上的民勤农村,人们的生活就像周围的沙枣树,必须把根扎进荒漠三尺深,而书籍也如同沙漠中的胡杨般稀缺。裴爱民说,除了那本连环画,直到上小学前,她再没见过其他的书。
上学后,每次新课本到手,裴爱民都会一口气把语文书从头到尾看完,仍觉得意犹未尽,到处去找书读。二年级时,同桌带来了一本《神奇的皮袋》。这本讲述裕固族民间故事的书让她着迷。放学后同桌带走了书,可那看了一半的故事却一直萦绕在她心头。没几天,母亲要进城,问她有没有想要的。“我说我不要好吃的,就想要一本故事书。因为我妈妈不识字,我就把书名写到了纸条上,让她给我买回来。那是我人生中拥有的第一本课外书!”
看的书多了,裴爱民的写作水平不断提升。第一次写作文,她得了全班最好的成绩。老师专门买了两本《小学生》杂志作为奖励送给了她。后来,这位老师还学着城里学校的模样在教室设置了读书角。自此,裴爱民不再为没有课外书读而烦恼了。
“其实,我感觉自己读的书不多,但只要是喜欢的书,我会一遍一遍地读。”裴爱民一边说着一边拿出几本已经非常破旧的书给记者。其中的《唐诗三百首注释》《历代叙事诗选译》书脊已经开线,书角也磨圆了。
每天忙里忙外,
仍坚持读书写作的爱好
初一上学期,学校为每个班级订阅了两份《少年文史报》,裴爱民看到上面登载了很多学生写的文章,便抱着试一试的心态,将暑假里写的一篇名为《酸胖》的小散文悄悄寄了过去。不久后,这篇作品在《少年文史报》上发表,她收到了5元稿费,还第一次收到了读者来信。到了初三,她写的小说《玉芬》发表在了《中学时代》杂志上,收到了10块钱稿费,也收到了更多读者来信。
至今,裴爱民还保存着这些信件。她笑着说:“稿费都用来买书了。”
20岁那年,裴爱民从民勤县上坝镇张茂村嫁到了薛百镇上新村老陈家。按照当地习俗,新婚三天后回娘家,从娘家回来要给公公婆婆、小姑子准备鞋子、鞋垫等礼物,结果裴爱民回来时带来了一麻袋书。“庄子上的婶娘们以为我带来一麻袋礼物,都跑来看。我家婆婆兴冲冲打开一看,是一麻袋旧书、烂本子,本来挺骄傲的婆婆一下子脸一沉,严厉地警告我,以后不准再看书、写字,新媳妇得有新媳妇的样,让庄子上的人看到你不务正业,会笑掉大牙!”裴爱民说。
生儿育女、种庄稼、做饭、喂羊,结婚后的裴爱民每天忙里忙外,但却一直坚持着自己的爱好。在她的记忆里,当她一个人在屋里看书的时候,只要一听到有脚步声靠近,就会赶紧把书藏起来,收起纸笔,装模作样拿起针线活。“书得偷偷摸摸看,日记也要悄悄写。”
“在村里人看来,读书是学生娃的事,庄稼人看书没用处,而且还会惹来婆婆的‘训’。”裴爱民说,“真的,就像做贼一样。”这种状态持续了很多年。裴爱民说,她给自己起了个名字,叫裴默茹,“默默忍受的意思”。
裴爱民回忆道:“那几年,我在干活的时候总喜欢拍照片,好多人不知道我为啥要拍照片,问我拍照片能挣钱吗?我说拍照片不能挣钱,但是我拍我们的麦子丰收了,拍我们的南瓜长得好,发到网上,再写上关于麦子、南瓜的介绍,好多人看见了,就会买我家的面粉和南瓜。”直到裴爱民通过网络将自家地里种的南瓜、红枣、土豆等农副产品换成了钱,周围人和家人对她的态度才慢慢有所改观。
日记出版后,
让更多村民知道读书是有用的
转变发生在2011年。
当时,上新村来了几个农业院校的大学生,在附近搞试验田。裴爱民常被喊去帮忙干活。一来二去,裴爱民和这帮大学生逐渐熟络了。有一次浇水,裴爱民坐在地埂上休息,掏出纸笔,写下“井水汩汩淌进田里,鸟雀在黄昏叽叽喳喳鸣叫……”正写得入神,结果被一个学生看见了,很吃惊:“大嫂竟然还会写诗,写得怪好的,要不开个微博吧。”
彼时,裴爱民对这个新事物一无所知。在这帮大学生的帮助下,裴爱民有了自己的微博。当问她想给自己的微博起啥名时,她最先想到的是叫老田鼠或田鼠姑娘。“我喜欢《安徒生童话》里的老田鼠,感觉它就像我们庄子上的农民一样勤劳。我自己就像个田鼠,每日忙忙碌碌地种庄稼。”裴爱民说,“那些学生娃觉得叫老田鼠有点太老气,不好听,叫田鼠姑娘又怪怪的,最后就取名田鼠大婶。”
2011年9月16日23时,裴爱民成功发布了第一条微博:“天冷了田鼠大婶也要织围脖了!”
“有了微博,我干活歇着的时候也会掏出手机写上两句。最初,很少有人关注,写了三四年,慢慢有了上千粉丝,开始有人评论。后来,我学会用手机拍庄稼,拍我们在地里干活的场景,开始发图文,粉丝达到了五六千人。”裴爱民回忆,粉丝中很多都是全国各地城市里的年轻人,他们留言说:“大婶,你的那些乡土文字读着是那么清新舒畅,能让人静下心来。”
2020年春天,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编辑张华无意间刷到“田鼠大婶”的微博,当她翻完“田鼠大婶”从2011年9月到2020年4月发布的几千条微博后,才知道这个微博的主人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村妇女,不仅每天坚持写日记,而且还写得非常好。于是,张华向裴爱民发来私信,想把她写的文字以书的形式出版。
起初,裴爱民不相信。
“大婶,我们不要您一分钱,还会给您稿费哩!”张华回复。
来来回回中,双方达成出版共识。2022年,《田鼠大婶的日记》正式出版。裴爱民告诉记者:“头一版3000册很快就卖完了,后面又重印了4000册,也卖完了。我自己现在都没一本。”
渐渐地,她的书在村民中流传开来,里面的文字如同一颗颗种子,让阅读的星火在乡村中绽放光芒。
“没想到老陈家那个傻乎乎的媳妇儿,还是个门背后的秀才啊!”一个农村妇女出了书,也出了名,村里人吃惊的同时,思想也改变了:原来读书是有用的。
从质朴的庄稼人到才情斐然的农民作家,再到致力于乡村阅读推广的“使者”,裴爱民用自身经历与实际行动,不断激发周围人的阅读热情。这几年,裴爱民闲暇时间做得最多的就是依托基层各类文化阵地,通过设立乡村阅读点,举办各种贴近农民生活的阅读活动,为乡亲们和乡村儿童点燃了阅读的“明灯”。现在,乡亲们都有这样一个共识:“以前总觉得读书离我们很远,是‘田鼠大婶’让我们发现,原来阅读就在我们身边。”
如今,当地很多人都会用裴爱民读书、写书的故事激励自己的孩子。周围人对她的称呼也从“老陈家的媳妇儿”变成了“田鼠大婶”,甚至是“田大婶”“田大嫂”。
“只要有书和笔,我就可以走遍天下。”裴爱民说这句话的时候,显得很有底气。